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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全通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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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全通縣

九月廿七, 霜降前日,全通縣。

連日大雨,成熟待收割的水稻淹在了水中, 糧鋪調糧不及時, 價錢飛漲的同時還不一定能買到,有著十萬百姓的全通縣, 堪堪維持個表面平靜。

繃緊的弦斷在廿七這一日。

天微亮,守門的年輕兵士打開厚重城門, 甫一擡頭便嚇了一跳。

城門外, 雨幕中, 車隊綿延, 無數黑色人影直直站立, 蓑衣鬥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,於是便顯得更加駭人, 若非他們手無寸鐵, 兵士幾乎就要以為是匪禍來襲。

人影突然動作,兵士下意識後退一步, 口中大喝:

“站住!來者何人?”

族長只見到兵士神情不對, 說的什麽卻是聽不清楚, 他想了想對左右交代:“你們先別動, 崔老哥?崔老哥!你陪我去吧?”

兩人走向城門,露出蒼老的兩張臉, 兵士一顆心頓時放下大半, 他指指車隊問:“從哪來?到哪去?路引呢?”

族長趕緊從胸前掏出個油紙包,一層又一層再一層地翻開, 遞給對方個小四方冊子。

兵士翻開第一頁,粗粗看過便神色一凝, 他又細細讀出了聲:

——茲有順餘縣轄下朝海縣多漁村族長展沖,年五十,個高六尺半,方面黑膚須雜,左額角寸餘舊疤,於壬寅年……查驗放行為荷,壬寅年九月廿二給。

崔柏山擔心事由不詳,通關時會被反覆審問,卻不想,就這份從寒露日家園崩裂,再到舉村遷往上河村又逢雨災,最終準予遷居他方避難的詳情,更叫人難以置信。

兵士就脫口而出道:“先是村子沒了再是順餘縣被淹?你們兩次都提前逃出來了?還是整個村?”

他毫不掩飾自己疑慮:“你們很可疑啊!順餘縣真沒了?”

聽說過哪裏遭災百姓逃難,但沒聽說只一個村提前裝備行李路引齊全逃出來的。

緊接著兵士就意識到自己沖動了,他應該拖延安撫為先,可恨同僚日日遲到早退,眼下他一人如何支應才好。

他緩緩後退,同時右手摸上腰間佩刀:“你們原地等著,待我稟告知縣大人,若是強闖,以,以,亂匪處置!”

族長和崔柏山兩廂對視,心中皆是一沈,他們其實還真經不起細查,如今只盼能有驚無險。

族長:“怎麽辦?”

崔柏山:“等。”

兩人退回車隊,鬥笠下油布裏,大人孩子紛紛伸長脖子看過來,沒有血色的臉上盡是不安。

冷、餓、累,寒氣從骨子裏冒出來,喝下的藥湯也許有用也許無用,直直站立的他們全身都在打顫。

之前,關無艷壓陣運送的提議遭到所有人反對,但同時也激起漁民們一番雄心。

冬天下海都不怕,不過是個土塘子,天上下的也不是刀子,換成別人是死路一條,他們卻偏要與之鬥上一鬥,便有風險,那也自己擔著。

一夜準備,青壯先行,暴雨中,他們唱喊著漁民號子,如同往日在風雨海浪中歸航般,齊心協力將板車推下了山,哪怕途中幾次陷進泥裏也不放棄。

行李上船前行,因著盡頭那條大河水勢湍急,沖浪最厲害的小子腰間纏繩,手抱提前削制好的木板,一個深呼吸後,破浪而去成功到達彼岸,將繩索牢牢捆縛於附近大樹之上。

一條兩條三條,船只最終成人字形穩固於大河之上,待船變空,船尾又變船頭,劃向出發地,接上人車再來一回。

最後一趟時,天色漸黑,老人孩子婦人等坐上船,青壯年們脫去襖子,將自己捆在船尾掛下的繩上,就這般撲通入水游到了河對岸,再全部聚齊出發往前,抵達全通縣外已是半夜。

扛到此刻,腦子已經轉不動,聽到族長一聲等,他們便等,心中卻盤旋著一個念頭:

若不讓他們進去要怎麽辦?若強行搜查車隊又要怎麽辦?

他們的金銀,匪寇的兵器,還有被他們藏起的關知縣……誰能信他們的解釋?

所幸老天沒有為難到底,全通縣的知縣大人大概忙於公務,也根本不將他們當一回事。

小半個時辰後,兵士帶來個老吏,對著族長與崔柏山招了招手。

老吏將路引翻了翻,只問了一句:“在全通縣停留多久?”

言下之意,可以進卻不能長留。

族長急忙應承:“就一晚,我們采買些東西,吃口熱食,明日就走。”

老吏點點頭,張望會車隊後,他揣著手老神在在道:

“入城費一人五文,之後你們直走左拐,去福全客棧落腳,買東西就上雲集雜貨鋪,藥材白雲堂的最好,出幾個人代表,不要在外亂跑,可明白?”

崔柏山便明白,對方真正要的油水在這幾件上,也因此,他們不會再遭到為難。

老吏得到應答後,身邊兵士這才取出印和印泥開始蓋戳,孩子老人下車,隊伍終於得以緩緩前行,進到一半時,卻有另一兵士姍姍來遲,和同僚交頭接耳一陣後便要拆開油布檢查。

眾人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提起,被檢查到的關無艷,一張沾了黃泥的臉上神情淡淡,原是巧了,那兵士打開的油布下,正好是一具棺材。

那人驚得連連後退大罵晦氣,老吏適時上前催促快點,車尾的橫刀被發現之前,檢查戛然而止。

蓋戳的兵士搖頭感嘆:“你們真真是幫奇人啊!”

奇人車隊成功踏進全通縣,因其陣仗之大,引得沿街屋檐下紛紛冒出人頭,當地百姓議論紛紛。

這一刻,百姓們還不覺得這些難民似的人,和自己有什麽關系。

直到天將晚,城門乍起喧嘩,緊接著便是一聲淒厲慘叫:“殺人了!”

.

同僚倒在血泊之中,年輕的兵士驚恐顫抖,他想跑腿似千斤重,他想喊卻怕惹怒了眼前人,怎麽會變成這樣的?

慘叫殺人的是個中年婦人,她被自家男人一巴掌打倒在地後,城門處陷入了詭異的靜默之中。

終於,最前頭面相憨厚的農家漢子開了口,他說:“大河沖沒了村子,附近加起來,最後也只活了我們百來個人,我們什麽都沒了,只想進去縣裏找條活路。”

他指著血泊中的屍體,情緒愈發激動:“他說什麽?沒有路引不給銀子就不能進去?他還調戲我們村長家唯一活下來的丫頭!我們這麽求他,他竟然拔刀威脅……”

憨厚不再,漢子神情變得猙獰:“鄉親們,哪怕我們只是不小心的,但當兵的死了,這全通縣,不要說收留我們,肯定還會拿我們償命。”

“不如拼一把,我們搶了東西跑!”

善惡一念間,百來號人裏多是青壯年,他們沒了老弱親人的束縛,於是便在恐懼中滋生出魚死網破般的念頭來。

人群動了,年輕兵士縮頭哭喊:“別殺我!別殺我!”

人群確實越過了他,沖進了附近的民居之中。

.

同一時間,縣城中心的福全客棧裏,所有房間被車隊包圓,掌櫃激動地忙上忙下,調來所有夥計甚至家屬,終於在此時,讓兩百多位客人全部洗過熱水澡吃上熱乎飯。

關無艷帶著豐收等人買了大半日的東西,將將回到客棧。

後院裏擠滿了牛和騾子,甚至還有兩匹大馬,成箱的藥材被搬進來,又送進廚房煎煮,濕衣濕褲搭在新買的炭爐邊烘烤,孩子喝過藥昏昏欲睡,大人們抱著圍坐在大堂,聽族長說話。

他先是將青壯年們一個個點名誇讚過去,雖然都自覺只是做了應該做的,但特意被點到,還是讓他們激動地挺起胸膛漲紅了面龐。

接著族長又誇關無艷,他沒有喊秀才娘子,而是笑瞇了眼一臉慈祥道:“自艷艷來到我們多漁村起,就為我們付出良多,之後更是殺山匪,救百姓,事事當先。”

族長突然話鋒一轉鄭重道:“所以,從今日起,艷艷的話,便等同於族長的話,誰若搗亂,那就是喪了良心,我定要將人逐出去!”

關無艷怔楞原地,哪怕心中已將村民劃成自己人,她卻也沒想過要什麽權利,不過她得承認,這感覺是還不錯……

大堂裏是一片應和聲,展弟弟聲音尤其洪亮:“我指定沒意見,但是,以後咋稱呼好啊?”

接著便有年輕人跳起來喊:“當然是叫老大!”

婦人們不讚同:“該尊稱夫人。”

老人們嫌棄文縐縐也不親切:“就叫艷艷多好。”

崔銀蓮拉著關無艷的胳膊樂出聲:“哎喲,各叫各的唄,怎麽舒服怎麽來。”

關無艷點點頭,算是就此揭過,族長繼續。

“如今我們有車有糧有幹柴,之後再上路,想必一定會順順利利。”

“只眼下有個事,想聽聽大夥意見。”

“多漁村沒啦,以後大概也不能再靠海吃飯,我們還多了崔家吳家關家等好些人,一路走來早已是一家人,那麽,我們是不是該重新取個名字?”

崔吳關家,乃至十二女子皆是意外,剛剛還挺樂呵的村民們突然沈默。

族長並不催促,他慢慢喝了幾口熱茶,接著便是爽老漢嗨了一聲道:

“應該的!新名字新開始嘛。”

村民們心思轉得也快,有一人起頭便紛紛跟上:

“叫什麽好呢?富貴村怎麽樣?”

“以後是不是要種田?叫多谷村吧!”

“都不缺銀子了,我還想讓娃娃讀書去呢。”

“我想買鋪子,去順餘縣賣魚那會我就發現了,我有這天賦。”

“不是要去京城嗎?你確定能買得起?”

“啊……”

展望未來是件極幸福的事情,話題情不自禁地越飄越遠,族長及時拽了回來,他看看人群裏安靜聽著淺淺笑著的展和風,站起身開口道:

“就請阿和,咱們的秀才老爺取個名字吧。”

展和風剛中秀才那陣,簡直就是全村的寶貝,有事無事大家都愛提他一嘴,海寇上岸那日,展和風更是當頭一棒喝醒眾人,可那之後,事情連連,體弱的他漸漸藏於人後不再多言。

他不逞強,是為了不拖人後腿,卻不是什麽都不做,搬柴燒火搓繩許多細碎活計,都有他的參與,族長心疼他也敬重讀書人,此刻便當著眾人面,將在他看來意義重大的問題遞給了展和風。

展和風卻來不及回答了。

客棧門口突然湧進一群持刀的兵丁,當中走出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,他指著大堂眾人喝道:

“把他們通通抓起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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